2010年1月17日星期日

西溪的博士楼

那个夏天发生了奥运,发生了我要出国的决定,还发生了什么?那个至今回想起来还有一股暑气的夏天,还有楼巍,和那幢空荡荡的、蒸笼一般的博士生楼。

那天家里的阳台上吹着热风,我站在窗口接了蓝天从上海打过来的电话,第二天我拖着行李箱去了杭州,在车站见了蓝天那个要我做翻译的老板。“来的是个德国外科专家,会讲英语。”他这么告诉我。我们在机场接到的是一个有着德国国籍的越南人,是一个会说粤语和基本普通话的越南华侨。就这样,我的翻译身份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。陪着他们在杭州吃喝了两天,在青年广场写字楼那个挂着人体骨骼图的办公室里,我看着大老板、小老板、父子老板把杭州的医疗器械市场图从暗箱里拿出来,钉在墙上,操起美元这把尖刀把它的外皮一层层剥去。“好的,那我回去跟上司讲讲,让公司把气管支架的代理权转给你们。”持有德国国籍的、会说中文的越南华侨最后点着头说道。

第三天一早,老板掏出三张票子,我接过钱。
“小郑,不会嫌少吧。”
“没有,韩总。其实这两天我也没干什么,光跟你们吃吃喝喝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
我拖着箱子,一个人从宾馆出来。前面是中山路,头上是天桥,桥上桥下车流不息。我站在太阳底下,被西装裤包裹着的双腿像是顷刻间被送进了烤炉。我掏出了手机,手指和手机粘在了一起。
“楼巍,我现在杭州,没地方住了。能到你那住两天吗?”


我下了公交,拖着箱子,太阳一路尾随着我跟到了西溪的生科院,走进一片树荫,太阳倏然从头顶消失。遮阳伞下静静地躺着卖报的三轮车,卖报人不见去向。我走到博士楼对面的小超市买了个西瓜,让店老板切成瓣,然后拖着箱子,拎着西瓜上了楼。
楼巍给我开了门,屋子里站着一个姑娘。“我女朋友,这两天在我这住着呢。进来吧。”
“你好。”我跟楼巍擦着桌子的女朋友打了声招呼,“给,楼下买的西瓜。”我把瓜放在桌子上。

墙上的空调张着扇叶,但似乎没有冷气从里面吐出来。地上是刚拖过地的水印。楼巍抓过一把凳子,用脚勾过垃圾桶,拿起一瓣西瓜,咔嗤咔嗤啃了起来。
我在他的床上坐了下来。头上顶着上铺的床板。“好热啊,怎么不开空调啊。”
“开空调要钱啊。你以为我这电费白送啊。来,吃块西瓜。”楼巍掰下一块给他女朋友。
“好热啊。”我边说边脱下衬衫,露出了里面的背心。
“好热啊。”我继续一边说,一边解开了皮带,把长裤退到了膝盖。
“哎,狗日的,别脱裤子啊。”
“我热啊。你看我裤子里都冒蒸汽了!”
楼巍的女朋友背过了身,小心地啃起了西瓜。
“你这个猥琐男。”楼巍站了起来,幸灾乐祸地端着瓜皮对着我,“你真是个猥琐男。”
“不用让你女朋友这么不好意思,我里面穿着内裤呢。”我从桌子上掰下一块西瓜,“你睡下铺,脑袋不会撞到上面的床板吗?”
“赶快吃西瓜,吃完给我走。”
我吃完西瓜,提起裤子,拴上皮带。“你这博士的宿舍真爽啊。有空调,还有女人。”
“给,钥匙拿去。就在三楼3××室。我一个哥们的寝室。很好的一个人。叫xi颖瑞,xi是奚美娟的xi。”


我走出楼巍的房门,门口的热气似乎已等候了我多时,刹那间把我团团围住。我来到楼上,挨着寝室号一个一个走过去。我打开门,屋子里窗帘紧闭,只有透过阳台门的玻璃窗跳进来一道明晃晃的阳光。屋子里的热气像是轰隆隆地往我身上打桩。我脱掉了衣服、裤子,从箱子里拿出毛巾到厕所里洗了一把脸。屋里只有一台纤小的电扇。我插上电源,电扇呼呼地把更多的热气送到了我身上。我关掉电扇,试图让自己凉下来。


我看着窗帘周围一圈明晃晃的光晕,感到说不出来的燥热。我走到窗口,拉开窗帘,阳光像开了闸的洪水朝我扑来,我猛地把窗帘拉上,透过中间的缝,我看到对楼一个寝室不关阳台门,不拉窗户,通透光明,一个男生赤裸着上身坐在电脑桌前,光明通透。


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屋子里,直到窗帘周围的光晕消失,直到太阳落了山。我该干嘛?我问我自己。我接下来该干嘛?


“等明年毕业了,我准备去开公交车。”楼巍啃完西瓜后靠在书架上对我说。
“你不是开玩笑吧?你要是去开公交,那我就去开拖拉机。”我吃了一半的西瓜停在手中。
“骗你做什么。我准备去考个A驾照。然后开一年车。”
“哎呀,你当真啊?”楼巍的女朋友叫了起来。
“你爸妈那边怎么交代?”我问道。
“他们能怎么样。反正这是我的打算。给,钥匙拿去。就在三楼3××室。……“


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听见一声大腿的表皮和椅子表面剥离的声音。我往叠在桌子上的书堆里看了看,全是维特根斯坦的原著复印稿。我拿起其中的一本,念了几段,脑子里嗡的一下就失去了意识。


“你这么多碟毕业了又带不走,还不如卖给我呢。”我啃完西瓜后站在楼巍的CD架前,从中间一层密密麻麻的CD中抽出了GRACE,“Jeff Buckley的这张卖不卖嘛?”
“你呀,少听些碟,趁年轻多做些事情。光听音乐有什么用?你听一整天Mazzy Star的碟,你能够得到什么?”


我走出了寝室,到空空荡荡的食堂里买了些吃的。天色暗了下来。我走回博士生楼,来到了楼巍的门口,我犹豫了一下,又继续往前沿着楼道走下去,走到另一端的楼梯,上了三楼。两旁的寝室从我眼前一个个掠过,寝室门上的白色封条向日历一样昭示着现在是一年之中的暑假,人去楼空。零星几间寝室敞开着大门,屋内已被清扫一空,黑洞洞的静候在暮色中,静候着下一届的新生。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从前方传来,我心里不禁紧张起来。越往前走,笑声越大。终于在一间开着门的寝室里,看见一个男子手举着床单,上下挥动,地上铺着席子,上面坐着一个姑娘,咯咯咯地笑,挥着手,推挡着男子向她罩过来的床单。男的也笑了起来。从阳台吹来的风吹得床单飘舞了起来,对楼传过来的点点灯光给他俩的轮廓描上了淡淡的光晕。他俩对一个从他们房门口游荡过的孤影并没太在意。


我来到了屋里,爬上了床。床上的凉席下还垫着冬天用的褥子。一股燥热从凉席的竹篾的缝隙里渗了出来。我把电扇放到了床上,重新躺下来,望着天花板,直到天花板变成一片漆黑,什么也看不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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