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月20日星期三

从海宁到南京

今年是一波在南农读研的最后一年,再过一个月他就要离开这个他待了7年的地方了。

在金华看完陆川的《南京,南京》,我想,趁一波还在,去南京走一趟吧。六七岁的时候随父母去过,但现在已全然没了印象。可能我把南京跟苏州搞混了,可能我小时候根本就没有去过南京。我离开金华回到了家,老妈说,你大姨夫住院了,胃出血。


听老妈说,大姨娘18岁那年就被嫁到了盐官,那个时候外婆家穷,急着把家里的大女儿嫁出去好收聘礼。

大姨夫是个躁脾气的人,我小时候去你大姨娘家,最怕你大姨夫了。你大姨娘一说错话,就被你大姨夫骂,那妈只死逼。亏得你大姨娘脾气好,呵呵笑笑就顺过去了。老妈在去海宁的公交车上对我讲。

我望着窗外的油菜地,想起小时候一次在大姨夫家做客的时候,在地上撒泼打滚讨零食吃。那个时候,在家嘴馋时是不敢撒野的,怕我爸的鞋拔子飞过来,所以逢年过节到亲戚家,总要逮个机会发发威风,以零食(或更多的压岁钱)换和平,父母也不好发作。那天,我爸很释然地坐在一旁喝着茶,脸上没有一丝愠色。当我整个人被大姨夫拎起来头朝地的时候,我才明白了父亲的淡定。

“还要不要癞地滚?还要不要讨零食?”大姨夫抓着我的脚问道。

“不要了,不要了。”我哭着求饶道。

我大姐和我大哥平时都不怎么说话,一来我大哥就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人,二来我大姐年轻的时候被我大哥吓破胆子了。你看我大姐在我们家的时候唧唧呱呱那个能讲,在我大哥面前说话都小心翼翼的。离家之前我妈跟我爸讲起大姨夫的旧事。人么省得要死,肉都舍不得吃,一辈子做生活,做得身子败掉。


到了海宁的人民医院,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大姨夫,枯瘦得像根快烧到了头的火柴。我叫了声大姨夫,他插着导管的鼻子发出了一个含混的声音。

“大哥,不要起来。我给你带了鸽子,鲫鱼汤,还有一些菜。”老妈从包里拿出一个个盒子。

大姨夫摆摆手。

“小妹,你拿这么多菜做啥,拿回去给阿维吃。”大姨妈顺着大姨夫摆着的手说。

“大姐啊,这些菜放在家里又没人吃。这个汤专门为大哥做的,现在还热。大哥还没吃饭吧,来,喝点汤。”

“我这个病,吃什么都没用了。过两天就让我出院。”大姨夫有气无力地说。他发黑的脸颊像是两块深陷下去的峡谷,每说一个字,峡谷就往下塌陷一点。

我找到了病床床尾的摇手,转动着把床头往上升起了一些。大姨娘帮大姨夫坐了起来,我妈送过去汤盆和调羹。

我难受地看着大姨夫吃鱼汤,又难受地听到大姨娘悄悄对老妈说,他前几天就吵着要出院,说看这病等于往水里扔钱。

病房里的电视机无声地放着某个娱乐节目。我局促地坐在一张空着的病床上,看着大姨夫悉簌悉簌地喝着汤。

“是不是要出国了啊?”大姨娘问我,重重的盐官腔经由老妈的转译,我才明白过来。

“是啊。”

“去哪里读书?”

“英国。”

“英国……好啊。”重新躺回到床单底下的大姨夫虚弱地叹声道。

临走时,老妈又转头跟大姨娘和大姨夫叮嘱了几句。我走到大姨夫的病床前,想说些什么,却不由自主地伸出了一只手,大姨夫也从床单底下伸出一只后,手掌粗粝,看不到血色。我握住了他的手,像是握着一快开裂的毛坯砖。“大姨夫,我走了。”

他翻滚着喉结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含糊的声音。

我和老妈从医院里出来,在附近的街上转了一圈。老妈出入了几家布料铺子,都没有发现中意的料子。“还是回海盐找裁衣做吧,这里的料作贵死人了。”

五月中午的天已经很热了。大街上熙熙攘攘,朝北的旧街,镶牙、磨刀、搓钥匙、穿耳孔、敲打黄金首饰、买蜜糖金丝糕的小铺子静静地站在阴影里,“清仓甩卖”的服装店放着震耳欲聋的舞曲,门可罗雀,店员靠在门口安静地发着呆;朝南的新街,巨大的商业大楼反射着耀眼的阳光,大幅的广告上,一个画着浓浓眼影的女子轻启朱唇,姿态撩人地望着街南。

我和老妈拐进了街南的一家小吃店,叫了两碗雪菜鸡蛋面。屋子里热烘烘的,像是晒谷场,几个脚边堆着大包小包的姑娘,外套脱到一半,呼哧呼哧地喝着面汤。端菜的是个50岁上下、面无表情的女人,她系着围裙,缓慢地拖着步子,漫不经心地把两碗面端到我们桌上,然后又拖着步子缓缓地走到一旁,坐到门口的椅子上,面无表情地望着街外。

老妈把她碗里的鸡蛋夹给了我,自己咕噜咕噜把面吃完了。

妈妈,你回去的车怎么坐知不知道?我们从小吃店出来,来到附近的公交停靠点。

唉呀,我晓得。你快去火车站吧。她站到一块暴晒在太阳底下的站牌下。

你当真晓得?

车等歇就来的。

你站牌站反了。这个方向是去海宁的。对面那个才是回海盐。

唉呀,幸亏有儿子在身旁啊。

从南京火车站出来,眼前一片开阔,亮晃晃的,一泊湖水就在不远的地方。走到玄武湖绕了一圈,堤岸上坐满了人和行李。我又折回车站,坐在台阶上,看着各色各样的人从车站进进出出。一个穿着环卫服的老人从我身边经过,拎着一捆塑料袋走进一旁集装箱一般的蓝色房子,一个房间挨着一个房间,给里面的马桶换上新的一次性袋子。


不久一波就到了车站。他还是一身从淘宝买来的名牌,肩上搭着个腰包。

“我日,穿得真像老板。”

“我日,你怎么穿得像个民工啊。”

我俩上了空荡荡的公车,南京城的老房、新房,老街、旧街,像胶片在我眼前一张接着一张切换,一波跟我讲着这条街上曾经发生过斗殴,那条街上一个姑娘曾被几个恶棍少年打得跪地求饶。

“你这两天到我学校睡。陈鸿现在工作,我一直跟她外面住。我的床空着,被子已经给你晒过了,床单也给你换了新的。”

车子经过中山门,在一幅卫岗牛奶的巨幅广告前停了下来。下了车,没几步就走进了南农的校园:绿树葱葱,一幢大红色的砖房砌在路尽头的陡坡上。

来到一波的寝室,看到堆成小山的可乐瓶和啤酒瓶,还有埋在灰尘里的鞋袜和网线,好像刚刚经历过洪水和鼠疫。

“我日,我是你我也要搬出去住啊。”

“呵呵,你就凑活睡两晚吧。这里洗澡厕所没有热水,你自己用热得快烧。”

“没事,冷水就行。”

“你小心感冒,这水可凉。”

“没事,我比较耐操。”


在食堂里吃完晚饭,一波一边带着我逛校园,一边跟我讲起了他的故事:

“那个时候也想赚点钱,大三那年我把学费拿出来,又向陈鸿借了一半学费,凑齐了,到学校外面租了一套公寓房,再做日租、短租的生意。谁晓得那年大家都在做租房生意,房源比房客多,于是拼命压价格。我那套公寓签的租期是半年,前3个月还有学生来租,稍微赚了点钱,后3个月来租房的学生越来越少,于是我干脆和陈鸿搬了进去,自己住。等合同到期把房子退了,一算钱,赚了个零,忙了一场空。还害得自己吃了几个月的泡面,省钱交学费。


那个时候没钱啊,于是到了暑假我就去国美打工。卖电器嘛,反正就是站柜太,来顾客了,就跟他们介绍空调。这其中有一个女顾客,30多岁吧,妆化得像个鬼一样,头发烫得像座火焰山,上身只戴了个胸罩,下身裙子刚好遮住内裤。她每天都来我们店,挺着胸,扭着腰,绕着柜台走一圈。几个营业员忍不住笑,她就转过头说,笑什么笑,没看见过美女啊。每回经过我,都要朝我抛个暧昧的眼神,我就用我一身的浩然正气把它顶回去了。大概这么来了半个月,突然有一天她不来了,消失了,害得我怪想念她的。你知道每天站柜台很枯燥的,有那么一个人,你总归觉得日子还不算太乏味。

那天我突然接到我师母的电话,她在电话里哭着说,你导师出车祸了。我打了个的就过去了。走进病房,我倒吸一口凉气,妈的那个惨象啊,半个脑袋已经没了形状。我师母说,那天你导师开车,上桥的时候前面有一辆运木材的卡车,估计是那捆木材没系好,突然松了,没有罩住的木头全滑了出来,直接飞到了你导师的车窗上,这么粗一根圆木啊,一头就戳在了他的脑袋上。本来遇到这种事,我师母找谁也不会先找我的,那天也不凑巧,儿子在外地,我的两个师兄也都不在南京,我师母又不认识学校的领导,只好打了我的手机。我又是通知学校,又是在医院陪师母服侍导师,整整一个礼拜我导师昏迷不醒,我也在医院呆了一个礼拜,端屎端尿,烧水送饭,眼都没闭。第八天,我师母要我回学校休息,于是我就回了学校。结果,那天导师醒了,他醒来的时候看到周围站着我的师兄,还有学院的同事,唯独没有我。可想而知,那之后我一直受着他的冷遇。

(你师母就没有在你导师面前提到你在医院里服侍了他一个礼拜?)

唉,那个时候他们就感情不合了。我导师出院后不久,两个人就离婚了。她哪有什么心思讲我在她老公昏迷时做的事。

(你导师半个脑袋被撞歪了,还能结婚?)

手术的时候就整好容了么。而且他娶的又不是别人,是自己带的一个女研究生。我导师醒来后的那几天,都是她去服侍的。所以我师母就更不可能在导师面前提到我了。”

第二天我骑着一波那辆女式自行车,按着地图,自东向西从中山门骑到了中山路,从卫岗骑到了古平岗,穿过南大,转游南师大,前者让我想起了西溪——布局规整,棱角分明;后者让我想起了玉泉——高低错落,轻盈葱翠。我离开紫金港快半年了。杭州与南京有多少不同?这一路走来,有多少不同?

在南大的食堂吃完午饭,出门时有人塞给我一张宣传单,单子上说科技馆有一个人体标本展。到了科技馆,掏出已经过了期的学生证,卖票的小妹接过一看,“啊哟,浙大的跑这么老远啊。”

“啊,是啊,要毕业了么,所以好好地到处走一走。”我有些局促,只要说的是关涉利益的谎话,我总会感到局促。

“哦,对哦,不过你们这个时候也在写毕业论文吧?”

“唔——差不多写完了。”
小妹满脸微笑,我腾得一下觉得脸烧着了。

走进展厅,里面摆放着去了表皮、坦露着神经、腺体、内脏的人体标本。一具男性标本前,一个女生牵着男生的手,咯咯咯地笑。一具扒开了肌肉、露出了脊柱的标本前,一位穿着朴素的老者向他周围的人讲解着每块骨骼的名称和功能。“看看人其实也真的很可怜,说穿了,就是这么一堆肉,一堆骨头,就这么简单,哪有这么多附加的意义?你说是不是,小伙子?”老者转过头看着我,他一头乌发,脸上看不到一点苍老,他脚蹬布鞋,两股间宛若清风阵阵。

“我今天去了一个人体标本展。”和一波在饭店里等上菜的时候,我说起了在科技馆的所见,“我看到了人的胚胎经历的各种形态。1个月毛豆般大,两个月鱼苗般大,到8个月一团完整的肉体,你能看到婴儿透明的手指里幽蓝的血管。可要好好待弟妹。人流太他妈残忍了。”

“我日,你吃你的瓜子吧。”一波抓过一把瓜子,给我满上了茶水。

陈鸿只是在一旁嗑着瓜子。她是个白白净净、嗑瓜子也没声响的姑娘。

“骑车兜南京城兜得还爽吧?”

“兜得很爽。在自行车上能够完整地认识一座城市,骑车时你不会错过太多。”

“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了贴日租广告,可是骑着这辆车把南京城跑了遍,什么几角旮旯也没放过。那之前只知道几条街名,几个大区,后来我知道哪条巷子住的民工最多,哪幢居民楼会窜出一条恶狗,哪片街区小贩扎堆城管最爱出击。贴了一个月广告,我闭着眼睛骑车都能知道我要去哪。”

“吹牛。”陈鸿说。

“呵呵。其实我要是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就好了。广告做得好,你要是知道自己要去哪儿,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。”

吃完饭,一波和陈鸿把我领到了他俩的租屋。租屋在一个居民小区,石板路、青砖房,两个老太在楼下剥着花生,一根低矮的电线绕过一棵茂密的大树,钻进了3幢灰旧的楼房。房子里的楼梯旧仄阴暗,房子里的屋子三室一厅,厅小得像个螺蛳壳,一波和陈鸿就住在其中的一间房里。

“其它两个屋住着谁?”

“两个女生。刚毕业都工作不久。有时候男朋友也会过来,我们一起包包饺子、煮煮挂面什么的。”

“真热闹。”

屋内没有什么摆设,一个席梦思床垫席地而放,床上堆着刚收下来的衣服和一对胸罩。椅子上放着一个搪瓷盆,盆里盛着汤水,几根泡面漂浮在上面,在日光灯下闪着油光。

“你毕业了怎么打算?”

“回嘉兴工作。南京我是不想呆了。”

“陈鸿怎么办?”我望着陈鸿,“你现在不是有工作吗?”

“跟他去嘉兴再重新找份工作呗。”她递给我洗过的一碗葡萄。

我伸手拿了一颗放在嘴里,我的味蕾告诉我,很甜。

晚上,我骑着车回到了南农。高低错落的校园终于让我失去了宿舍的方向。沿着树叶掩映的坡路往下走,在几幢楼之间来来回回,像是鬼打墙,就是在原地转圈。笃笃笃,突然听见皮鞋的清响,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朝我走来。我赶紧几步迎上去,“同学,我去研究生宿舍。怎么走啊?”

啪啪啪,皮鞋声一阵凌乱,黑影甩着辫子往前猛跑。

“同学,我不是坏人,你别紧张。”说完这话,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“哦。不是,不是。我没——你——”黑影跑出几步后,终于停了下来。我在一旁宿舍楼灯光的帮助下,终于看清了她是个戴着眼镜的姑娘,脸颊发红,喘着粗气。

“我找研究生宿舍,迷路了。”

“哦。你看见前面的亮光没有?那就是。”



2009年五月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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