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5月16日星期一

杜然以及蒂姆·海瑟林顿


接到杜然的电话时,我正坐在广州的地铁里,下一站——农讲所。

车里人贴人很挤,因为农讲所的创办人曾经以太阳的形象号召人们卯足干劲多“日”。车里的喇叭用普通话、广东话和英语报着站名。事实上,我周围的人都说着广东话,这几年来,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身处中国却仿佛在异域的感觉。想起不久前的“保粤”运动,以及家乡越来越少人说的方言,多少有些感慨——因为就在昨晚,我听了林生祥在雕塑公园的现场,歌唱的语言是客家话,歌唱的主题是家乡的树、老人、妻女和农事。我全然听不懂客家话,但林生祥的音乐丝毫不受方言的局限,反而因为方言有了更浓烈的乡音和地域色彩,而这其中传递出来的乡愁恰恰是引起我共鸣的。

其实我当时在满车厢的广东话声浪里用普通话接起杜然的电话时,由于耳朵感受到的强烈反差,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混入了一堆同质体里的异物。

“最近的新闻有没有看?”杜然问道,“一个英国的战地记者死了。有没有兴趣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?”
接着他在电话里略微介绍了那个人的事迹,然后跟我说了稿费——我一口答应了。

回去查了资料,这名刚刚去世的英国战地记者叫蒂姆·海瑟林顿(Tim Hetherington),在利比亚报导途中遭到炮袭遇难,和他一同遇难的还有美国的摄影记者克里斯·洪德罗斯(Chris Hondros)。看的资料越多,就越发感到蒂姆·海瑟林顿的死是一个躲也躲不掉的结局,一方面是因为职业本身潜在的危险,另一方面是因为海瑟林顿内心强烈的人道主义责任——就像历史上那些为了道义或是使命屡次出入死神境地的伟大人物,他们的死都加重了人物命运的悲剧色彩。

翻墙看了Youtube上几个海瑟林顿的采访,他的语调平稳,谈到几次生死大劫都说自己很“幸运”,从容地像是在叙述丢了东西、失而复得的经历。“这只是职业的一部分,”他接受PBS电台的采访时说,“你报导完,然后回家、调整,修复在战场上留下的精神创伤,接着就又可以拿起相机了。”以前在卡迪夫念新闻的时候为了写一篇作业,我采访了当时在学校做博士论文的Janet Harris——一名曾在伊拉克随英美联军拍摄纪录片、报道新闻的战地记者。我问她战场上的杀戮和血腥是否会对她的精神产生影响。“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一个爆炸现场,精神冲击还是很大的。”Janet说,“不过后来就觉得没什么 了,因为随军记者之前要经过一系列培训,这也是我们的职业的一部分。职业的记者会调节好自己的。”

可是为什么还要去报导战争?扛着摄像机、专注地拍摄一个没有战火的世界已经不易,何况周围都是枪林弹雨?“只是一份工作而已,你要生活就需要收入,所不同的是这份工作的风险是你的生命。”Janet的这个回答多少有些不给力。我当时期待的是诸如“为了道义或是内心的calling”之类的答案。我记得问过Verica同样的问题——“为什么选择战地记者这个职业?”Verica的祖国是一个曾经叫南斯拉夫的国家,她在成为大学教师之前一直是那里的记者。她蠕动了一下疤痕下面的嘴唇,用因为口音而略显凝重的英语说:“有些人喜欢肾上腺激素涌起的感觉,就像赛车手喜欢速度,战场是个能给人带来职业刺激的地方。”

海瑟林顿是因为什么选择了这个职业?钱?他经历过身无分文的窘迫,他面临着图片报导业的寒潮,他这次去利比亚是自费的。刺激?他说话平和沉稳,对生死看得比较超脱。我愿意相信他是因为人道主义的使命感选择这个职业的。我看James Brabazon给《卫报》写的讣告,里面提到海瑟林顿在印度旅行时见过达赖,听过藏经。其它的资料里还说海瑟林顿的另外一个身份是“人权观察”组织的观察员,他在塞拉利昂报导那里因战争而失明的儿童时,曾经把这个问题反映给了“人权观察”,并希望能发明一种类似于布莱叶文的能让盲人“看”的图片。我看他拍摄的那张获得“荷赛”大奖的照片,里面手捧头盔、身着迷彩服的士兵脆弱像是一枚布满裂纹的蛋。

在PBS的同一个采访里,海瑟林顿提出了自己对战争的理解,而这种理解更多地把视角放在了人的身上:“战争机器不仅仅是科技——炸弹、导弹、电子系统,或是CNN的电视时间。战争机器是那种把男人放到一个极端环境之后产生的纽带,这种纽带剔除了他们身边的女人,却让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、为彼此而战也为彼此而亡。这是战争机器的核心。”

我记得Mark Brayne在卡迪夫大学新闻学院那次演讲里说了这么一句话,“我相信人类文明会因为全球变暖、环境污染、人口等系列问题而在这个世纪终结,但我不会对‘人’丧失希望,因为人道的力量(humanity)不会终结。”

我想正是因为有了像海瑟林顿这样伟大的心灵,我们谈论这个世界的时候才会看到希望。

感谢杜然,让我生平写的文章第一次见报,也让我了解了一颗伟大的心灵。当然还要感谢杜然让我第一次靠文字赚了一笔稿费(虽然还没拿到,但我对钱会打到帐上还是坚信不疑的)。

杜然的博客:I'm blinded by blackness.


我的文章刊登在《经济观察家》报2011.5.9刊的“全球视角”版块,题为:
蒂姆·海瑟林顿:我只是想表现战争本身的质感

以下是正文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