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信命的同志不是好同志（半个虚构故事）

“秋涛路有家日本料理店不错。走，请你到那儿吃。”
“以前吃过？”
“嗯，去年和我女朋友去过一回。不过老板是个台湾人。”
“台湾人开日本料理店？”
“我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说道，但我女朋友说那店的锄烧很正宗。”

亮亮考上研了，按照约定他做东。
进了店，柜台上一中年男子跟我们打招呼，一张嘴，台湾人的身份暴露无遗。
我们上了二楼，在榻榻米上坐下，亮亮盘着腿，我叉着腿。

“要不要来点清酒？很好喝，不重。我和我女朋友每次吃料理都要每人一瓶。”
“好，我稍微来点。”
酒确实不重，但毕竟是酒，我天生对酒精敏感无比，才一小盅，就感觉血流直涌脑门。
“看来你确实不行啊。”亮亮猛呷了一口，龇牙咧嘴的，大呼舒服。
我赶紧往嘴里夹了几块土豆，冲冲味。旁边一对男女坐了下来，说着日语。我看着那女的，不禁红着眼朝亮亮问道：“你上次说你跟你女朋友是怎么认识的？好像还有樱花来着？”

“呵呵。”亮亮笑完往嘴里扔了几口菜，呷了口酒，说，“那天我本是去滨江做家教，但公交乘到一半，那头来电话说小孩子吵闹时把脚摔伤了，所以就不用去了。我想，都出来了，天气又那么好，就自个儿玩儿吧。所以到动物园那站，就下了。里面转了一圈，又觉得太热。于是出来回到等公交的亭子下面，突然想起来出来时为了赶时间，食堂里打包的饭还放在书包里。刚把饭拿出来，一个姑娘走到我面前，挺害羞地问我，‘请问，你知道这里有去玉泉的车吗？’我说，‘有啊，乘那个几路就行。’接着我又问，‘听你说话，是留学生吧？’她笑了笑说，‘是啊，我是在玉泉学中文的日本留学生。’”

“就这么认识了？”
“是啊，就这么认识了。不过当时等车有好些人，而且我坐在人堆里，埋着个头在书包里找盒饭呢，隔着她也挺远，可她偏偏就跑过来问我。你说这是什么？”
“缘分？”
“我后来也问她，当时怎么就找我来问路了。她也说不清，就说当时看见我坐在那挺无聊的样子。”
“然后呢？”
“然后我就跟她聊了一会儿，她说她也还没吃饭。我说要不我和你把这饭分了吧。”
“一双筷两个人怎么……”
亮亮摇摇筷子，打断了我，说：“那天巧就巧在我从食堂里出来时顺手多拿了双筷子。平时从不多拿筷子，就那天。”
“还是缘分。”
“然后我和她把饭分着吃了。我把荷包蛋夹了俩，一人一半，蛋黄还流着油呢。吃完饭，我说，要不我和你一同回玉泉吧，反正天也挺热的，我也想回去了。她道了谢，说好的。”
“就这么回玉泉了？”
“没有。因为我们等的那班车迟迟没来。本来是十分钟一班，我在那乘过好多回，知道。可那天不知为什么，我们等了快半小时，还不见车来。我跟她说，再等五分钟，要是车再不来，我们就先去别处溜溜。等了三分钟，车来了。车是辆空车。上车时，我一回身，发现候车亭里一个人也没有，就我和她上了那路车。”
“这么说，车上就你们俩？”
“是啊。”
“这场景……”我看着旁边的那个日本姑娘，想象着一辆空车载着亮亮和一个姑娘在林荫道上缓缓驶过。
“车子在树荫下缓缓开着，那天的阳光特别好，透过窗户斑斑驳驳地在车上掉了一地。车子里就我们俩，好长的路，路上也就我们这一辆车。路两旁的樱花落下来擦着车窗飘过，她坐在我旁边很兴奋，一直说着sakura。”
我透着锅中往上窜的热气，看着亮亮闪着光的双眼，注视了良久。锅子里的烫咕嘟咕嘟冒着泡。亮亮拿筷子在里面搅了搅。
“那你女朋友回国后，还联系吧？”
“联系啊，今天上午我还给了她电话，祝她生日快乐呢。和她在一起的一年真让人怀念，每次车开过动物园那一站，我都会想起她，想起那一天。那天阳光真好，照得满车厢都是。”

亮亮呷着酒，继续跟我讲他和她女朋友的故事。锅底的火熄了，店里的客人走得只剩了我和亮亮。服务员走过来轻声说，我们要打烊了。
亮亮红着眼，撑起身。我俩下楼时，店里响起了歌声。

由于没其他顾客，除了两个服务员在安放桌椅，店里面安静得只有歌声在我们四周旋转。歌刚开始，就听见一个女孩用日语说了一句wa da shi, yima, tokyo des，亮亮走在我前面，突然双手按住扶梯，不动了。我也停了下来，两人一前一后站在楼梯上。

歌里先是一男一女在电话里通话，女的说“过一段时间我会到台湾去，你要等我哦。”吉它响起，越来越强，像增大的雨点敲打在瓦片上，清脆地响透了整个馆子，然后男的唱道：有一个女孩飘洋过海，只为一个她不了解的梦……亮亮半低着头，一动不动，直到歌声渐渐弱下去。雨滴落毕，一阵汽车的喇叭声从店门口划过。
“我们走吧。”

亮亮走到柜台前，一边掏出皮夹，一边说：“刚才放的歌真好听，是谁唱的？应该是台湾那边的吧？”
老板接过钱，笑了笑，说，“是的，我从台湾带过来的碟。呶，就是这张。”老板从底下拿出一张CD，“每天打烊的时候都会放。这歌让我想起我妻子。”
“真不会像歌里那样，你妻子从日本飘洋过海来到台湾，你正好等着她吧？”我笑着随便套了句话。
“呵呵。是啊。真像歌里面那样。”老板盯着CD，一下子陷入了沉默。突然，他伸出手，轻轻地抚摸了几下CD的封面，说，“在台湾，我和我妻子开了一家料理店。她手艺很好，做的锄烧在我们那一片是最出名的。我跟着她多少也学会了一点。那年她回老家神户看父母，我因为要经营我们的料理店，就没有一起去。那天她打电话，说买好了第二天的机票。谁知道那天晚上就发生了地震，再也没回来。”老板抬起头，望着我和亮亮，嘴角轻轻动了一下，说不上是哭笑还是回忆勾起的甜蜜。
我跟亮亮站在柜台前，像两个木头人。
“呵呵，你们看，我怎么跟你讲起我妻子的事来了。一般很少人问起这首歌，吃饭的客人也不在意歌里唱的什么。”
“老板，”亮亮吞了口唾沫，“你看你能不能把这张CD卖给我？”
老板又伸出手摸了摸CD的封面，好几秒都不言一语。
“不好意思，”亮亮有些尴尬地说，“我喝的有点多，有些失态。下回我们再来。”亮亮转过身，推开门，走了出去。
“老板，你不知道，我这朋友也有一个日本的女朋友，但她现在回国了……”老板抬起头，望着我，听我讲完了亮亮的故事。

我跟老板告了别，手里拿着那张CD，走出了屋子。
亮亮坐在外面的水泥石阶上，双手捂着脸。
我上去拍了拍他肩膀。“给，”我把CD伸到他面前，“给你要来了。”
亮亮抬起头，双眼通红，一脸的惊讶。
“老板听了你和你女朋友的故事，说送给你了。好好保存，这是他妻子结婚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。”


写于2008年5月6日，原载于98。


原音社：漂流之爱



*2008年5月12日，发帖一周之后，四川汶川地震。
*2010年4月14日，青海玉树发生7.1级地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