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5月20日星期四

James Brabazon

5月13号有一个One World Media开的“工作室”,主题是在发展中国家(主要是像缅甸、朝鲜、阿富汗、印度、中国大陆、刚果、南非这样的高危国家)拍摄纪录片需要注意的问题。主讲人叫James Brabazon,专职摄像。看上去很年轻,一身登山衣、牛仔裤和登山鞋,末了讲完了,桌子底下掏出一个登山包甩到肩上——这,就是扛摄像机的。底下坐着的,除了我都是女生,烫着头发、涂着指甲油、穿着亮晶晶皮鞋的女生。

本来这个“工作室”为期两天,我只去听了头天的下午。那几天实在太累了,早上醒来,双眼包含着眼屎,一看时间,已经12点了。

关于在高危国家拍摄片子需要注意的问题,一言以蔽之,就是安全第一,胆大心细,多问当地人。当然之前要过的程序也必不可少,比如尽量申请记者签证,比如买保险,比如做好risk assessment,比如参加培训,掌握急救、劫持等各种突发事件的知识。

“如果你申请的是旅游签证,一旦在拍摄地遭到盘问,就会很麻烦。记者签证可以少却这样的麻烦,但是不好申,那些国家本来就不想外国记者入境,往往一两个月才能签下来,光各种表格就让你填得痛不欲生。

“像急救的基本技能,你一个小时就能掌握。我现在碰到断胳膊断腿的知道怎么包扎、用药,也不过是一个下午的训练课就学会的。

“如果你被劫持为人质,劫匪问你有没有买保险,你就说不知道。如果你说没买,他们立马会把你杀掉;如果你说买了,他们会不断提高赎金,直到双方僵住,僵个一年两年都有可能。”

讲到签release form(相当于拍摄前与对方签署的合同,以征得被拍摄人的同意),James说除了这一纸表格之外,他通常会在录制采访时要求被拍摄人在镜头前再次表明身份、并讲明自己是同意拍摄的。这样做的目的也无非是怕有些人事后抵赖,说release form上的字是伪造的或是在受逼迫的情况下签的。

讲到拍摄时要注意匿名(ananymity)和身份(identity)的区别,James说如果对方要求匿名,就要保护他/她的身份不致泄漏。一个人的身边(identity)包括长相、衣着、手饰、口音等。他用的一个例子是他在埃及的拍摄经历。在埃及,apostasy(wiki给出的对应的中文是“叛道”,其实意思就是从一种宗教改信另一种宗教)——从伊斯兰教改信基督教是有生命危险的,虽然埃及的法律说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,但片中反应的情况是,改信基督,男的直接被杀,女的先奸后杀。片子里采访了一个“叛道”基督教埃及妇女,镜头多数是她的背影,并没有暴露整个面部,但还是有一些上衣和手的特写,还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。更奇怪的是她的身旁还坐着一个姑娘。

“那个姑娘是她的女儿,拍摄时她一定要求女儿坐在身边。我一再跟她说这样做有风险,她一再坚持让她女儿出现在镜头里,为的是证明她所说的真实。从那些衣服、手的镜头还有她的声音,邻居或是熟人是不难认出她来的。但是埃及的人口有七千多万,要找到这么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。”

讲到如何隐藏被拍摄人的身份,底下有人说面部马赛克处理。“但是马赛克是后期加上去的,原始的磁带里人物长什么模样一清二楚,万一你拍摄的磁带在海关被扣下上缴,里面的主人公就完了。所以可以用虚焦,或是不要拍摄面部。”

James讲的几个故事:

1,缅甸:

“我有一个同事在那里拍有关政治犯的纪录片,要拍一所监狱的外景。他在当地的一个线人帮他租了辆车。他们坐在车里,扮作游客开到监狱墙外,小心翼翼拿出摄像机,结果发现没带磁带。于是原路返回,取了磁带,重新来到监狱外面——拍摄一切顺利。正要从前方开走的时候,被警察拦了下来。原来这条路是单向道,之前返回的时候逆向行驶,被监控摄像拍了下来。警察发现了车里的摄像机,问他们是干嘛的。我同事说是游客,随便拍着玩儿的。警察说,这里是监狱,有什么好拍的。喝斥完,警察让他们走了。可是没想到那个警察把车牌号抄了下来,更糟糕的是,我那个同事租车的时候,填的都是线人的真实信息。后来那个线人逃到了国外,被迫流亡,留在国内的妻子和女儿,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了。”


2,阿富汗

“有时候你开车,突然发现路边有人朝你招手,旁边躺着一个人,需要帮助。通常情况下,我会停下车,去救那个人。但如果这是在阿富汗,千万不要停车,往前开就是。那一次各国的记者都在喀布尔集合,由联合国的车队把我们带到另一个地方。经过山口的时候,路边有人朝车队招手示意,那人的身旁躺着一个人,奄奄一息。前面的车子都没有理睬,径直开走了。最后一辆车里坐着几个意大利记者,说不能见死不救,执意要求司机停车。他们打开车门,走到那两个人跟前,突然地上躺着的那人站了起来,掏出枪把他们劫持了。再后来,那几个意大利记者被撕票了。”


3,南非

James给我放了一部他拍摄的纪录片的片段。片子讲的是南非的Venda地区,有些巫医(sangoma)拿活人的器官给人看病。他们把人杀死,卸下一条胳膊或是大腿,当作药材。是不是很像District 9的一个场景?女记者问巫医:你杀人吗?答,是的。女记者瞪大了眼睛,结结巴巴,半响没说出一句整句:你杀人啊。你为了你的职业杀人啊。答,是的。女记者终于冷静了下来:如果给人看病,要你把亲生的骨肉杀了,你也会这么做吗?答,是的。

“当地的一个线人给我们找到了这样一个巫医。我和记者天蒙蒙亮就到了他家。屋子里很暗,门口处是唯一的光源。巫医和记者面朝面坐着。为了把那狗日的拍得狰狞一点,我让他坐在了背光面,取仰角。我就扛着相机在他俩之间蹦达。那狗日的凳子下躺着一个口袋,袋里放着一条人腿。我只给了他几个面部的局部特写,并没有把他整张脸拍下来,这么做是为了保护线人。拍摄完,我们就跟当地的警察报了案,后来那狗日的就被抓了。有时候你的镜头看似是保护当事人的身份,其实是为了保护线人。”


4,印度

拍纪录片给采访人钱,会影响你的信誉(credibility)。但有时你却不得不给。有一次在加尔各答拍摄,我们要采访一个开自行车店的当地人。他倒是愿意拍摄,但需要一笔报酬。怎么办?别忘了他是卖自行车的。我们可以向他买辆自行车,但到时候把车子带回国就是件麻烦事了。因为故事的需要,我们要他带我们到另一个地方。他说,成,但必须得带上我的舅舅,那个地方乱,我一个人不敢去。于是我们决定借这个机会,给他舅舅一笔钱——交通、导游费什么的,舅舅回头匀出一部分给外甥,算是变相地给了他报酬。其实还有一个方法,以耽误他开店做生意为由,给他一笔经济补偿。但是要注意,钱的数目要符合当地的工资水平,还有记得让对方开收据。这笔钱在拍片预算的时候就要考虑在内。


5,孟加拉

在孟加拉有些地方,你一停下车,就会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个小孩,出现在你车窗前。你看不见他的双臂,他隔着车窗叽里咕噜跟你说话。你以为又是一个来乞讨的残疾孩子,于是你摇下车窗,想问问他的情况。你正要张嘴说话,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两只手,把满手的粪便扔向了你——他自己的粪便,你的眼睛、鼻子、嘴巴里都是屎。趁你睁不开眼、被恶心折磨地死去活来时候,又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小孩,把你车子里的东西偷了个精光。

6,如果google“james brabazon”这个名字,有个链接会把你带到他的网站:James Brabazon 1932-2007。“那人是我的表/堂哥(cousin),狗日的,跟我一个名字。他死那天,我大半夜被一连串密集的电话弄醒,电话那头有人问‘你还活着吗?’我他妈当然活着啊,要不怎么接你电话啊。整整一个星期,全是问我‘有没有死’的电话和短信。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* 不知道fixer这个词翻译成“线人”是不是妥当。James讲到拍摄地那些有各种渠道、能为他们找到受访者的当地人,用的就是fixer这个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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