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9月28日星期二

燦爛人生

“自由,我一直認為就是人們可以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。可是人死了,哪裡還有什麼自由。”

弟弟Matteo死後,哥哥Nicola坐在書房裡對姐姐Giovanna說。


Matteo是跳樓死的。自殺的那晚是新年。他走到陽台上,脫下鞋,看了看天空綻放的煙花,然後轉身走進屋,闔上陽台門。電視裡,主持人舉著香檳,向熱鬧的人群大聲喊着“新年快樂”。Matteo對著電視機輕輕說了聲“新年快樂”,回頭打開陽台門,迎著夜空燦爛的禮花,扶住陽台,一個縱身跳了下去。


空空的陽台之外是無盡的黑暗,絢爛的煙花在這巨大的黑色帷幕下綻放。鏡頭就在此處停留。


幾秒鐘之前Matteo的縱身一躍輕盈、矯健,就如同所有美好的青春——沒有一絲肉身的負擔。卡爾維諾在他的《新千年文學備忘錄》裡說,好的小說就要像鳥兒一樣輕盈,堅定而不含糊。但是當自殺也像鳥兒一樣輕盈時,實在是太過殘忍。因為沉重的死亡以輕盈的方式完成,這種反帶來的心理衝擊太過強烈。

看完片子,我倚在窗口,望著窗外溫潤的太陽,還有院子裡紫色的花朵——我叫不出花的名字,但這不妨礙我對它的喜愛。英國的房子沒有陽台,只有大扇的窗戶和巨大的窗台。英國的夏天沒有一絲暑氣,只有下不完的雨和蔥翠的綠意。我從坐了一天的椅子上站起來,感到身體的沉重。眼看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了,可是一年的時間還是沒能讓我找到自己。

看完電影后的一個月,我來到了重慶。我在一幢高層公寓裡租了一間屋,在這個沒有陽台、只有落地玻璃窗的屋子裡,地面與我距離是那麼遠,父母與我距離是那麼遠。


在屋子裡接到了Luca從意大利打來的電話,告訴我他已經看過了La meglio gioventù。“但我沒覺得特別好,也可能是我先看了你的推薦,期望太高了。”Luca說。

“可我覺得真是好啊,無論演員還是故事,我這幾年看過的最好的電影了。”我說。

“你喜歡哪個角色?”

“Matteo。”我脫口而出,但突然覺得這個答案把我的潛意識出賣了,於是又補了一句,“Nicola我也很喜歡”

“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歡Matteo!”Luca在電話那頭叫道,“我看Matteo的時候就一直想到你,因為你們是那麼像啊,——脾氣很躁,但心腸好,喜歡詩歌……”

“而且說不定我也會從陽台上跳下去。”

“啊——你不會的,鄭維。我知道你不會的。”


我在想,要是Mirella接了Matteo的電話,是不是又會是另外一個結局?我總是相信生活中的蝴蝶效應,如果那一刻蝴蝶的翅膀振動——Mirella拿起了話筒,是不是死亡可以避免?這樣一廂情願的假設,不是要蓄意改寫劇本,而是出於偏愛“歷史偶然律”的一種情不自禁,我不相信什麼“歷史必然性”,我不相信什麼“人物性格注定了最後的悲劇”。其實最主要的原因,還是我不願意看到Matteo死……


Luca給我電話之後的某個夜晚,我在夢裡被一陣鈴聲吵醒。桌子上的手機發出幽光,在黑暗裡孤獨地顫栗。我看了看時間,已經兩點半了。

“喂,小葉,怎麼這麼晚給我打電話?”

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焦躁、喪氣,像是潮濕悶熱的夏天,胸口塞了一堵牆。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小葉的聲音。她把手機湊到身邊的小狗那裡,狗似乎對我在手機裡的招呼聲有些惱怒,我聽到了它不滿的咂嘴聲。然後我聽到了小葉的咂嘴聲,接著是一聲嘆氣。

“你那裡住得高嗎?”她問。

“挺高的,我住在17層。”

“哦,那你可不要跳下去啊。”小葉說,她的聲音有些嚴肅。

“不會的……我不會的。”我忍不住笑起來,我想起我那個只能拉開兩道縫的窗戶和跳樓後圍觀者的驚恐,頓時覺得跳樓是件多麼吃力不討好的事情。



電影裡反复出現的配樂是Astor Piazzolla的“Oblivion”。Astor Piazzolla是阿根廷著名的探戈作曲大師,他演奏的樂器叫做bandoneon,有譯成“班多扭手風琴”的。看完電影后整整三天,我一直放著這首曲子。我躺在陰冷的被窩裡(英國的夏天啊!),想著Matteo縱身一躍後那個在禮花綻放下的空空的陽台,想著Nicola獨自坐在黑暗裡晃著手裡的酒杯被痛苦包圍,想著我在英國的一年終有一天也會成為Oblivion。




1 条评论:

Luca 说...

郑维。我没故意的碰到过你写的这片文章。我也相信有什么叫做蝴蝶放映,也相信缘分。我怎么碰到你这文章?有没有什么无意识的原因?那么多的问题是可以问的,问而感觉出来一种的神秘。生活大部分都是一个大神秘事件,经常没办法拿到答复,咱们只能积极地放弃,多想也没用。
我真想有一天在见你一面,请你吃个饭,不,不,给你煮一个pasta吧!!哈哈
记得吗?那时候咱们还是有那么多的答复不了的问题,不过吃pasta的时候就忘,几个钟头过去了,让我们自己想开一点!
咱们应该多那样郑维!多享受这个奇怪的生活。。。要承诺的!
保重
龙康